木心:文学的最高意义和最低意义,都是人想了解自己
我读书的秘诀是:看书中的那个人,不要看他的主义,不要找对自己胃口的东西,要找味道。
在我看来,康德、叔本华、尼采、瓦格纳不是四个人,而是一个人,都通的——或者说,这“一个人”有时悲观,有时快乐,有时认真,有时茫然。试问,哪有一个人从小到老都悲伤,或从早到晚哈哈大笑的?尼采的意思其实是,生命是悲观的,但总得活;要活,就要活得像样!尼采有哈姆雷特的一面,也有堂吉诃德的一面,我偏爱他哈姆雷特的一面,常笑他堂吉诃德的一面。
曹雪芹聪明,抽掉他的时代。他本能懂得时空必须自由。大观园在南京?北京?他不让你弄清楚。莎士比亚对他的时代,毫不关心,他最杰出的几部作品,都不写他的当代。
艺术家可以取材于当代,也可以不取材于当代。到目前,没有人正面提出艺术可以不表现时代——但我不主张艺术不去表现当代,这样会做作。
中国是隔一阵子总要举一人出来叫嚣,其实谁也没学会。西风东渐,确有其事,无论哲学、政治、经济、文学、艺术,从民国初年开始,大大地刮过西风,但刮不出成果来。
原因很多,概括地说:西风一到中国,就变成东风——西方军大衣、“派克”大衣一进口中国。北方人就叫“皮猴儿”——在中国,儒家意识形态深深控制着中国人的灵魂。中国的集体潜意识就是这样的,奴性的理想主义。总要找一个依靠。真正的思想家完全独立、超党派,中国没有。
文学家个人的命运和文学史的大命运,往往不一致。要注意个人的作品,不要随文学大流,大流总是庸俗的。
文字与语言的关联,又有非语言的因素,不能颁布法律来规定语言,靠语言学家也整理不好,只有天才特高的文学家,他为自己而使用文字,一经应用,文字生机勃勃。中国的白话文,用得最好的不是胡适他们,而是曹雪芹。
世界上什么事情最可怕呢?一个天才下起苦功来,实在可怕极了。
任何天才免不了模仿期(贝多芬的第一、第二交响乐,就明显地受莫扎特、海顿的影响),而天才的特征,又是不顾死活要找自己的风格。“风格”的定义,我最近想到的诠释是:“敏于受影响,烈于展个性,是谓风格。”当年巴丘什科夫自以为循循善诱,规范普希金,普希金回答:“不,我要艰难地走自己的路。”
简洁是大天才的特征(在希腊,是典范)。有人向普希金请教:“很早你就同烦冗为敌,同废话作战。教给我,如何才能巧妙地与简练为伍?”
不知普希金怎样回答。如果普希金授权我作答,我就写道:“先生,来信太啰嗦,祝简练。”
作文,第一就要简练。简练就是准确,就是达意。
文学家的爱恨,是自由的,纯个人性的,而史家的爱恨是有标准的,非个人的,所以艺术家一谈历史,脸色凝重。
史笔、文笔,是不一样的。文学与史学的大问题,至今无人提出来研究。
凡使诗人为难的事,不论大小,我最感兴趣。他们为难的事,轮到我,也为难,好在许多使古人为难的事,我不为难了,古人的梦,由今人来醒。纪德说得好:“最快乐的梦,不及醒寤的一刻。”
陀思妥耶夫斯基读了太多太多的历史和哲学,小说中一点不肯流露,所谓“冰山是只露八分之一在水面上”。但是,现实的归现实,艺术的归艺术。艺术不能跟现实走,艺术也不可能领着现实走。所以普希金全面